我翻著余秀華的兩本詩集如籤詩| Edith So | 虛詞p-artic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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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讀余秀華的詩,彷彿是從一個專屬於她的宇宙,藉著字詞把自己推向外部,再轉向未知敞開,像將生命從牢籠畫出一條條逃逸線[1]。

逃離固定界限,逃離既定 ... 我翻著余秀華的兩本詩集如籤詩 書評 | by EdithSo | 2018-11-26 余秀華詩集評論EdithSo 坦白說一路沒有盡頭沒有一刻不想停下,被困在現實,我知道必須要找縫隙呼吸。

實線,虛線,我腦中常常出現這兩個意象。

此刻我所需要的,是尋索一條逃逸線。

於是閱讀。

讀的很多時是短短的散文,或詩。

讀詩,對我來說,是將當下在讀的詩行放進自身經驗檔案庫,尋找,對照,沉澱,存檔。

這樣,一首詩的閱讀大扺完成。

但讀余秀華的詩,彷彿是從一個專屬於她的宇宙,藉著字詞把自己推向外部,再轉向未知敞開,像將生命從牢籠畫出一條條逃逸線[1]。

逃離固定界限,逃離既定思想,那些似曾相識的痛處,令我捕捉到一種感覺,近似逃逸。

「如同一道命令叫萬物生長」——即使肉身沉重渴求從疾病逃離,形而上,思考;形而下,治療。

當生命與疾病被一次又一次並置,我翻揭著《月光落在左手上》,《搖搖晃晃的人間》兩本詩集,用手指隨意點戳裡面的詩句,如像籤詩。

(籤詩一)我喜歡我自己身體裡破碎的聲音,和癒合的過程那些悲喜交替,那些交替的過程裡新生的秘密甚至,這無望的人生,也是我愛著的因為你在遠方揮動手的樣子如同一道命令叫萬物生長──節自〈我喜歡這黃昏〉身體破碎/無望人生之中,我感到從來沒有的累,但又感到「萬物生長」的律動,像洞悉層層真相後的一份希望,或許這就是生命力本身。

是的,當強韌的生命力遇上毫無反抗餘地的現實,剩下的,或許只有思考餘地。

例如追想更遠的生活。

在醫院,會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想回到外面的世界,因為覺得那才是真實。

當讀到「甚至,這無望的人生,也是我愛著的」時,我像被一種厚重的盼望感覺壓著,又彷彿無法脫離身體限制。

詩行轉折,鮮明的自我便於此浮現,生出「交替/揮動」的律動:沉重的肉身,及精神全部——那破碎的身體之下,自由的內核一直蘊釀,正在生成。

命運與沉重從此成為寫作基調。

我把一切破碎暗地轉換成明朗的欲望,生生不息的欲望,「如同一道命令叫萬物生長」。

有些痛,忍忍便過去。

「我已經不再說到疼」——因此說火車,說烏鴉有時會告訴自己,經歷的其實不算甚麼,它(比如痛)就會以更強烈的方式逼迫著我。

(籤詩二)我已經不再說到疼,說到五腑裡的火焰我有著比這八百里深秋更嚴肅的沉默要經歷的都經過了,沒有受完的苦也會預期而至——節自〈如果傾述……〉疾病太困難,縱想開口,又能說甚麼?也許因為言語無力。

讀過一本書叫《聆聽疼痛》,說疼痛時會因為找不到話語而感到孤立:刺痛、壓痛、脹痛、銳痛、鈍痛、隱痛,有定處、無定處……不同的痛在體內衝撞,卻私密、模糊,如同與他人隔著一堵高牆。

然而文學,卻企圖觸碰、克服這無力狀態[2],正如詩之於余秀華。

「生活讓我們都無法走更遠的路,連抒情的聲音也/愈來愈微弱[3]」,話語未成型便已停頓。

「雖然我不知道我肉體的潰爛會不會在這一次次疼痛裡/慢慢復原[4]」,但疼痛需要出口,例如將身體聯想成火車,將精神聯想成烏鴉。

火車沿既定路線高速運行,隱含承載一切的意味,所以身體「允許大雪,風暴,泥石流,和荒謬[5]」;一群烏鴉「默契於對方身體裡的黑暗/一定會有墜落的一隻[6]」,就如內心的沉重召喚。

疼痛,是脆弱與生機並存的悖論。

火車與烏鴉,承載與逃離,兩者互相排斥,滲透,辯證地刻著疼痛的鮮烈印記。

有時是從不錯軌的火車,有時是從身體飛出的烏鴉。

在「靈/肉」之間,「允許」是被迫寫入的(被)動詞。

我反覆咀嚼著火車與烏鴉意象,隱隱聽到一種格格不入,欲逃出掌控的低吟。

而詩就是箭,「箭如虛設之物,平放於人生/一定會有一團黑於正午經過內心」,即使不曾正中靶心,但聽那破空之聲——咻——我便懂得,箭沒有虛發,因為每箭都是趨近,它穿過一個個形似烏鴉的黑暗瞬間——孤寂而安靜地,表達那不可表達的,不曾言痛,卻又捕捉了痛。

「生命之扣也被我反覆打過死結」——解結寫詩就是解結過程。

(籤詩三)生命之扣也被我反覆打過死結然後用了整個過程,慢慢地,慢慢鬆開但是這個世界你我依舊共存還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節自〈我曾經敞開的,還沒有關閉的〉生命中很多狀態類似解結,重複的「慢慢」,「鬆開」的筆觸,看似輕描淡寫的每個字都透出一種費力的真實,甚至是,花上畢生力氣的真實。

從患病那刻,我知道原有角色已被隱藏,只剩下「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7]」的生活。

別人分明覺得平常,但自己會與自己衝突,也會與周遭格格不入。

斷裂狀態,宛如一個無法迎合的異類。

畢竟要隔著距離才能看清自己,便嘗試跳出來,隔着詩觀照:「這人間情事/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而光陰皎潔。

/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可是,身體感受只屬自身,我們明白,許多東西無法言說。

因而詩行推進至結尾,只能以稻子中的稗子表達出一種「異類」感受:「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春天」。

余秀華的詩,蒼茫處,會令人低迴;結尾處,又呈現著一種定力。

這種定力或許就是心之所向,像回看自己時的蒼茫,卻篤定。

她的詩就是這樣直接地觸動了我——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但在預知的碎裂中,卻是無所遁逃的生命,像夾縫求存。

若順著這種眼光,便了解,生命根本不必太過陽光活潑欣欣向榮。

逐個逐個結慢慢,慢慢地解開,卻諷刺地發現,那些從前寫過的痛,擺在這兩年的關口,突然變得不外如是。

亦因此,這首詩如此結尾,我才能有點點釋懷。

它就如溫柔的錐,一下命中我的刺點——因為明白,提心吊膽的春天是詩人的失語,千言萬語裡的失語。

那是生命狀態的一種,且是,更為真實的一種。

「問題是一隻烏鴉飛出後,身體去了哪裡」——逃逸逃逸,呈飛揚狀態,而飛揚來自哲思。

我秘密地將自己嵌入她的精神世界。

(籤詩四)所有的懷疑,不能阻擋身體裡一隻飛出的烏鴉它知道怎麼飛,如同知道來龍去脈它要飛得更美,讓人在無可挑剔裡恐懼問題是一隻烏鴉飛出後,身體去了哪裡問題是原地等待是不是一種主動的趨近問題說一隻烏鴉飛出以後,再也無法認領它的黑——不相信夜的人有犯罪的前科最後的問題是一副身體不知道烏鴉飛回來的時刻——節自〈一隻烏鴉正從身體裡飛出〉余秀華的詩有時以直覺,有時以邏輯推動,像知性與感性的雙重力道,彷彿整個世界在外面,只剩下「我」在內省。

或者,所謂健全更意味規限,正如里爾克《馬爾特手記》:「每人有自己的『死』在身體裡面,就像水果中藏著果核一樣。

」果核,即如那一隻正從身體裡飛出的烏鴉。

我反覆為一切尋找解答,許多年過去,也就分明知道,斷斷續續的思緒不足以支撐信念。

但種種思緒或思索,無非都是直面,而生命,說到底無非關乎信念,我的信念,無非關乎直面。

疾病與生活碰撞,擠壓;思考,發問,以戳進生存內核——無從逃避,必須直面,卻發現虛幻。

「一副身體不知道烏鴉/飛回來的時刻」。

詩由此溢出,死結「慢慢鬆開」,像分界線演變成逃逸線的過程,令看似無處遁逃的,拉遠。

以一隻烏鴉辯證身體感受,辯證黑暗與殘缺,牠就承托了無邊的虛妄與沉重,並指向,逃逸可能。

「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人是非常渺小的,「一輩子的病患」令「一張木板平整的更像墓床[8]」。

難怪社會學大師Niklas Luhmann說:當一個人對世界完全失去信心時,早上甚至會沒辦法從床上爬起來。

閉上眼,時鐘滴答,在睡眠中斷的夜裡,渺茫不安。

一切來得太快,一切又來得太慢。

然而我總但願,繼續做能做到的事,殘存而純粹。

因而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

(籤詩五)但是早晨來臨,我還是會一躍而起為我的那些兔子為那些將在路上報我以微笑的人們——節自〈床〉畫成實線疾病如此真實,終將牽涉生死問題。

寫到這裡,我嘗試畫出我的逃逸線,便想起德勒茲,他最後將自己的逃逸線直接畫出窗外……想不下去,便拿起《月光落在左手上》,隨手翻到一頁:(籤詩六)而且我不停地計算:一袋鹽放在多寬的水域才能形成浮力不淹死自己——節自〈去涼州買一袋鹽〉——本能反應,我好像又走回實線……——轉念,虛線,我再拿起《搖搖晃晃的人間》,故意翻到自序結尾:而詩歌是甚麼呢?我不知道,也說不出來,不過是情緒在跳躍,或沉潛。

不過是當心靈發出呼喚的時候,它以赤子的姿勢到來,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

相信與不相信之間,我努力把虛線畫長,畫成實線。

並猜想,這動作,或者就是,虛位以待。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1]書寫是為了正在消逝的人,以召喚即將到來的人,以及生命任何形式的可能。

如此,余秀華的詩就是一條條可能的逃逸線。

參德勒茲,《批評與臨床》(EssaysCritical andClinical)[2]「疼痛這個永恆的生命磨難,給了我們一個非比尋常的機會,促使我們在如此極端的時刻,以極端的方式回應,並表達自己。

」大衛.畢羅,《聆聽疼痛:為痛苦尋找話語、慈悲與寬慰》,木馬文化,2014[3]〈我摸到他詩歌裡的一團白〉[4]〈無題〉[5]〈我身體裡也有一列火車〉[6]〈大群烏鴉飛過〉[7]〈我愛你〉[8]〈床〉 延伸閱讀 今天,我是「閣樓上的瘋女人」 其他 | by曾金燕 | 2021-03-11 愈拐愈遠:讀張景熊《几上茶冷》 書評 | by洪慧 | 2019-04-08 路途遇上那女子——懷許曉暉 詩歌 | by飲江 | 2018-12-15 讀韓志勳畫忽憶司空圖詩品得九絕句 詩歌 | by廖偉棠 | 2018-12-05 仿石——致曾淦賢 詩歌 | by曾繁裕 | 2019-09-23 異境迴盪的雜音——評羅貴祥〈土地可有聲〉 其他 | by李顥謙 | 2018-10-08 作者其他文章 EdithSo 愈來愈不知何去何從,愈來愈不知從何說起。

著有詩集《我這樣回答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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