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见明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全文转载 - 哔哩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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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见明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全文转载 ... 他看见一脑壳半“霉”的头发,心里略顿,想:年岁不饶人哪。
是老些了。
支局长捋起老人的裤管,抚着膝盖上那 ...
彭见明小说《那山那人那狗》全文转载次日の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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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2021-02-2601:15--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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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 父亲对儿子说:“上路吧,到时候了。
” 天还很暗,山、屋宇、河、田野都还蒙在雾里。
鸟儿没醒,鸡儿没叫。
早啊,还很早呢。
可父亲对儿子说:“到时候了。
” 父亲审视着儿子阔大的脸庞,心里说:“你不后悔吧?这不是三天两日,而是长年累月的早起哩!” 桌上摆着两只整整齐齐的邮包。
邮包已经半旧。
父亲在浆洗得干干净净之后,庄严地移交给儿子,并教他怎样分门别类装好邮件,教他如何包好油布。
山里雾大,邮件容易沾水。
父亲小心地拿过一条不长的、弯弯的扁担,熟练地系好邮包。
于是,在父亲肩上度过了几十个春秋的扁担,带着父亲的体温,移到了一个厚实的、富有弹性的肩膀上。
这肩膀子很有些力量,像父亲的当年。
父亲满意这样的肩膀。
父亲觉得:自己的手有些发抖。
特别是手脱离儿子肩膀的那一刻。
眼睛有些模糊,屋里的摆设忽然间都模糊了,把儿子高大的身影也融到了墙的那边。
啊啊,心里梗得厉害。
他赶紧催促儿子:“上路吧,到时候了。
” 父亲和儿子的手背,同时拂过一抹毛茸茸的东西——是狗,大黄狗。
它早起来了。
老人倒给它的饭已舔光。
狗紧挨着老人,它对陌生的年轻汉子表示诧异:他怎么挑起主人的邮包?主人的脸色怎么那样难看?这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管怎样,是要出发了,像往常一样。
远处,有等待,有期望。
在脚下,有无尽伸延的路。
那枯燥、遥远、铺满劳累、艰辛而又充满情谊的路啊…… 吹熄灯,轻轻地带拢邮电所的绿色小门——轻轻的,莫要惊醒了大地的沉睡,莫要吵乱了乡邻们的好梦。
黄狗在前面引路,父亲和儿子相跟着,上路了。
出门就是登山路。
古老的石级,一级一级朝雾里铺去,朝高处铺去,朝远处铺去…… 在很漫长的日子里,只有他和狗,悄悄地划破清晨的宁静。
现在,是两人——他和儿子。
扁担和邮包已经换到另外一副肩膀上,这是现实,想不到“现实”的步子这么快—— 支局长有一回上山来,对他说:“你老了。
” 老了吗?什么意思?他不理解。
他和狗辞别支局长以后便进山了。
不久前,支局长通知他出山。
在喝过支局长的香片茶以后,支局长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带到大立柜上的穿衣镜跟前,说:“你看看你的头发。
” 他看见一脑壳半“霉”的头发,心里略顿,想:年岁不饶人哪。
是老些了。
支局长捋起老人的裤管,抚着膝盖上那发热红肿的地方,说:“你看你这腿。
” 不假,腿有点毛病。
这算什么呢?人到老年,谁也不保谁没个三病两痛哩。
支局长看定老人,说:“你退休吧!” 老人急了:“我还能……” “莫废话了。
你有病,组织上已经做了决定。
”在找老人谈话之前,支局长就暗地里让他儿子检查身体,填过表,学习训练了半月余。
他没有让过多的伤感和执拗缠住自己,他清楚,他的“热”和“能”不太多了,像山尖上悬挂的落日,纵有无尽的眷恋,但是,那又能维持多久呢?他恨自己的脚,这该死的脚,那么沉重、麻木,还钻心般痛。
唉,脚的事业,怎么可以没有硬朗的步伐呢?郎中说,搞蜈蚣配药吃或许有效——他吃了一百条,不见效。
有人说,吃叫鸡公、吃狗肉或许好。
都吃了,也不见好。
那顽皮的膝盖骨哎。
什么地方不可以痛,偏偏要痛在这里。
一片茅草阻河水,永世的遗憾哟。
让儿子顶替,能顶替吗?仅仅是往各家各户递信送报吗?没那么简单。
仅仅是凭着年轻血旺,爬山过岭吗?没那么容易骸 于是,要带班,要领他走路,要教他尽职,还要告诉他许多许多。
于是,上路了。
那新人迈开了庄严的第一步,那老人开始了告别过去的最后一趟行程。
还有狗。
晨雾在散,在飘,没响声地奔跑着,朝一个方向劈头盖脸倒去。
最后留下一条丝带、一帕纱巾、一缕青烟。
这时分,山的模样,屋、田畴、梯田的模样才有眉有眼——天亮了。
近处有啁啾的小鸟,远处和山垅里回荡着雄鸡悦耳的高唱。
父亲发现:平川里来的年轻人满脸喜色,眼睛朝田野里乱转。
是啊,对于他,山里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父亲想告诉儿子:要留神脚下。
脚下是狭窄的路、溜滑的青石板,怕失脚。
但没说,让他饱览一番吧,让他爱上山,要与山过一辈子,要爱呢! 他告诉儿子:他跑的这趟邮路,有两百多里路。
在中途要歇两个晚上,来去要三天。
这第一天要走八十里上山路,翻过天车岭,便是望风坑;走过九斗垅,紧爬寒婆坳;下了猫公嘴,中午饭在薄荷冲;再过摇掌山,夜宿葛藤坪。
这一天最累人,最辛苦,所以要早起。
走得紧,才不至于摸黑投宿。
“不可以歇在其它地方?” “不能。
第二天、第三天不好安排。
”父亲说。
狗在前面慢慢走。
它走的是老乡邮员曾经走的速度。
以往跑邮,高大而健壮的黄狗颈上系着一根皮带。
上岭时分,主人一手抓着皮带的另一头,狗便用劲地帮主人一把。
今天出发的时候,狗依惯例伏在老人脚旁,等待着系好皮带。
老人却拍拍它的脑袋,酸楚地、动情地说:“今天,不用了,走吧。
”狗昂起头看定主人,它不相信。
当看到邮包确实已经移到了另外一个肩膀上,才慢慢爬了起来。
它跟随主人九年,以往出发,主人总和它喃喃地“聊”着。
今天呢,没有!是因那年轻人的缘故吗?也许是。
狗恶意地看了新来的陌生汉子一眼。
儿子嫌狗走得慢,便用膝盖在狗屁股上顶了一下。
父亲说:“不要贪快哩,路要均匀走。
远着哩。
暴食无好味,暴走无久力哩。
” 狗越过陌生汉子的胯裆,看看老人的眼色。
它没看出要加速的示意。
它不理睬年轻人的焦虑,它依旧平衡着它的速度。
老人从狗的步子里,知道速度和往常一样。
但是,他发觉自己的双腿已经不适应这种步子了。
他不理解,两肩空空,光身走路竟会这样。
倘若没人来接班,倘若今天还是自己挑担送邮,倘若支局长不催着自己退休,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是不是因为有了寄托,思想上放落了一身枷,病痛抬头了,人就变娇了呢?是的,一定是。
唉唉,人啊人,是这么个样子。
儿子从父亲的呼吸里听出了什么。
他站住双脚,稳稳地用双手扶着扁担换换肩。
他看着父亲,眼睛在皱起的眉毛底下流露出不安。
在父亲那风干了的橘皮样的脸庞上,浸出豆大滴汗珠,脸色呢,极不好看。
他对父亲说:“爸,你累了。
” 父亲用袖子揩去汗珠子:“走热的。
” “爸,你不行,你走不动了。
转身回去吧。
” “没什么。
年纪不饶人哩。
” “你回去吧,放心,我晓得走的。
俗话说,路在嘴巴上。
” 父亲脸色一沉,快生气了。
于是,这才继续着行程。
这时太阳已经把山的顶尖染成一片金色,而山脚却被云遮雾盖了。
好像这山浮在水里,风吹雾动,这没着落的山也跟着浮游。
“难怪神仙要住在山上呢!”老人每每目睹这样的美景,他便想起传说中的神话。
他的神情特别专注,说不定,哪个山坳拐弯处会飘过来一朵五彩祥云,上面站着观音圣母或是托塔李天王呢。
这空空山野、漫漫行程,是一个任那万千思绪神游的天地;这空幽而缥缈的云中岛屿,确实能勾起身临其境的人恍惚而神奇的联想。
啊啊,人哩,毕竟是幻觉最丰富、最有感受力的。
老乡邮员靠着它,战胜寂寞,驱散疲劳。
现在,他又回到了过去,他又陷入痴想,一个人暗自笑了,觉得身子腿脚轻松了许多,甚至,想吹几句口哨儿。
可是,老人那憨实的独生子却早已游离于那迷人的景色。
那脚步,沉重得多了。
“汪、汪、汪。
” 狗站在金色的峰峦上,站在那块最高的岩石上,朝山那面高声叫着。
那声音在山谷间碰撞,成了这天地里最动听、最富有生气的乐句。
想不到,这沉默的、温驯的狗竟有这么响亮的嗓门。
双耳耸起、昂首翘尾,竟有这么威武、神气。
父亲说:它在“告诉”山下里的人,说什么人来了。
将有什么山外边的消息和信件带给他们。
对于盼望,任谁都可能觉得,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
狗在预告,在减短这讨厌漫长的时间。
在山顶,在金色的、温柔的阳光里,父亲、儿子和狗打住了。
这儿有一块歇脚的宽大的青石板。
父亲指着山的那面,告诉儿子这叫什么地方,有多少大队、生产队,需要分门别类发放的报纸书刊的类别和数目。
这笔细细的流水账,好像刻在他那有着花白头发保护层的大脑里。
在谈完业务以后,父亲特别叮嘱儿子:“倘若桂花树屋的葛荣荣有信,那就要不惜脚力,弯三里路给送去。
他和大队秘书关系不好,秘书不给他转信。
” “哪个桂花树屋?” “你看。
”父亲用手带着儿子的眼睛在山下的冲里、垅里、屋场间穿梭。
“木公坡的王五是个瞎子。
他有个崽在外面工作,倘若来了汇票,你就代领了,要亲手交给王五。
他那在家的细崽不正路,以前曾被他瞒过一回汇款。
你记住了?” “记住了。
” “螺形湾这两年养了兔。
去送信时,要喊住狗,莫做野兽子咬,狗还没习惯……” 还有许多。
站在山顶、岩坎,俯瞰着纵横交错的山冲、蘼洌父亲让儿子靠在他身边,详尽地讲解着他的业务、经验,还有他曾经注意过的事情和有必要引起注意的事项。
每说一宗,他要问儿子一句:“记得不?”看儿子认真地点过头,他才接着说。
他甚至背出了马上就要通过的几个大队的干部、党员、民办教师、重要人物、经常性服务户的人名单。
儿子是否都点过头?都记得牢?老人已不大追究了。
他觉得:一些话,应该说。
应该让儿子知道。
他不是来顶父亲的班吗?父亲知道的,接班的怎么可以不知道呢? 儿子很像父亲。
笑模样、语气、利索干净的手势、有条有理的工作,都像。
父亲高兴,乡亲们更高兴。
父亲向人们说:今后这一带得由儿子来跑邮。
于是,大队干部马上带头鼓掌欢迎。
人们自然问起老乡邮员的去路,老人没说退休的事,他撒谎说:将来也是跑这一带,和儿子轮流跑。
说这话时,他觉得眼圈那儿一热,他赶紧掏出手帕擦擦鼻子借以掩饰。
啊呀,这个谎,可是一个心酸的谎啊。
邮包掏空了一些,但很快又塞满了。
有要寄包裹的、要发信的、汇款的,都准备好放在学校民办教师那里。
这是父亲的规矩。
邮递员也是邮收员呢。
八十多斤的邮包,挑回去,只怕是有增无减哩。
其实,只隔三天没来,父亲就像隔了半年似的,没完没了地打听山里的情况:牛啦,猪啦,结亲嫁女啦,鸡毛蒜皮,面面俱到。
容不得父亲再婆婆妈妈,年轻汉子和狗已经沿着乡间阡陌、傍溪小道,打前头上路了。
夜快降临的时分,黄狗倏地跑过山坳,“汪汪”地一阵吠,然后兴奋地摇着尾巴跑转回来。
儿子猜想:葛藤坪到了。
葛藤坪有一片高低不等的黑色和灰色的屋顶,门前有一条小溪。
小溪这边菜田里,有人在暮色里挥舞锄头,弓着腰争抢那快去的光阴。
黄狗又跑到一个穿红花衣服的女子身边停下来,不走了,高兴地在她身边转着。
红花衣女子伸起腰,拿眼睛在路上寻找邮递员,用生脆的嗓子高喊着老乡邮员的名字,并放下手中活计,奔跑过来,去接年轻人的担子。
老人看了出来,在儿子那高大的身架面前,那张有模有样、健康红润的脸庞面前,姑娘显得有些腼腆,脸上分明拂过一片胭云。
老人向那姑娘介绍说:身边这位是他的儿子,是刚上任的乡邮员,壬寅年出生的……说这些干什么呢?儿子狠狠地白了父亲一眼。
这招惹了不少麻烦呢——洗脚水、一顿丰盛的晚餐、特别好的铺盖,还有夜宵。
父亲发觉自己荒唐了。
为什么要说那么些话。
为什么要住进这红花衣女子家来呢?他有些慌乱。
他回想起自己年轻时节在平川里跑邮的时候,由于经常在一栋大屋里歇脚、吃中午饭,引起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注意。
于是,那年轻女子竟限时限刻站到枫树底下等他。
后来,又偷偷地送他。
最后,偷偷地在那绿色的邮包里塞了一双布鞋和一双绣着并蒂莲的鞋垫——这女子后来成了儿子他娘。
他对不起儿子他娘。
几十年来,他跑他的邮,女人在家里受了百般苦楚。
人家的丈夫是棵大树,为女人避风挡雨;他只做了个名誉丈夫,更多的只给女人带来想象。
回去一趟,做客一样住上一两个晚上。
父亲过去的经历会不会在儿子身上重演呢?说不准。
你看那女子,那喜欢劲。
老人后悔没想到这一层,为什么不住到别人家去。
他真不愿儿子重演自己过去的一幕。
那姑娘哪儿不好呢?说不出。
老人看着她长大,他喜欢她,也喜欢她家姐妹。
她父亲是个好匠人,母亲是个贤惠女子。
以往,老人多是住在她家。
那冬天的厚絮和热天的凉席都是他记忆中特别深刻的。
在姑娘小的时候,他经常开她的玩笑:“将来把你带到平川里去做我的儿媳妇,好不好?”姑娘推他,搡他,扯他的头发。
只有一次,姑娘认真地问:你儿子长得体面吗?高大吗?性情像你吗?老人还记得,姑娘当时那神情特别有趣。
于是,老人继续开玩笑,把自己那独生儿子夸成天仙般俊。
俗话说:小孩子记得千年事。
现在真正带着儿子来了,怎么就没想到过去的玩笑呢?莫要弄得戏语成真言哩。
有一出戏叫做《十五贯》,就是戏语成真言。
他喜欢这女子。
她比自己年轻时节碰上的儿子他娘漂亮多了,出色多了。
时髦呢,更不必说。
那时节的姑娘懂什么?只晓得绣并蒂莲,连面都不敢出来和人相见,说句话把头埋到胸脯上。
现在的时代女性,居然……你看,不顾儿子脸不脸红,眼睛死死地盯着乡邮员。
嘴巴不停地问平川里的事:问拖拉机,问水轮泵,问渡船,问自行车……那么认真,那么专注。
手托着腮,眼睛里荡漾着水波、光波什么的。
有半点害羞吗?没有! 看来,在这条路上跑邮的年轻人,将难逃脱那人儿的手腕。
好不好呢?固然好。
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乡邮员,是要吃很多苦的呀!咳咳,说转来,乡邮员总不能不结婚呢!管他去,儿孙自有儿孙福。
第二天,换了一身更合体的红花衣裳的姑娘坚持要送父子俩一阵。
年轻人好像还有些话要说,父亲便退后一截独自走。
父亲哼一段打口腔给儿子听:“过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浊江,浊江、南江连丽江,背江、横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
” 这是这一天的行程,是这一天的拦路虎。
七十里弯弯路,不平坦也不陡险,就是难过那挡路的九条江。
山里没大河,“江”是尊称。
其实只算得上小溪流。
春夏季节,水足溪满,一场暴雨,猛涨三尺,溪面丈余,浊浪翻滚,架不成桥,砌不成墩。
冬秋之季呢,滩干水浅,河床干涸,遍布鹅卵石。
不怕路远山险,不怕风霜雨雪,倒是怕这无足无头水,怕这变幻莫测的恶流。
对于山里人,并不具很大威胁,涨水便不过河或绕道而行。
对于乡邮员呢?必须毫不犹豫地脱袜卷裤下河,严寒也罢,急流也罢,必须通过。
有时,还要脱掉裤子过河,把邮包顶在头上送过去。
说不定,老人的关节炎就是这样长年累月而积疾的。
支局长跟过一次班,体谅他,要给他请功,考虑要给他换换地段,让年轻人来。
他不。
他担心人家来不熟悉哪儿水大,哪儿水浅。
在平川里,他家乡近旁有大河,儿子是水里好汉。
可是,儿子不一定能过好小溪,不一定能在生满青苔的滑石板上踩得稳脚跟。
他要一一告诉儿子过溪的方法,告诉他每条溪下水的合适方位,告诉他在某种情况下河水的大体深浅。
肩膀上挑的是千斤重担,这不是儿戏啊! 儿子有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
他从容地涉过小溪,把担子放在溪那面干净的草地上,又过溪来背老子——他不让父亲脱鞋袜。
该是父亲结束下冷水的时候了。
狗不肯先过河。
它历来是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
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挡着水流,极力在减缓急流对老人日渐消瘦的腿杆子的冲力。
老人没脱鞋袜,狗在一旁感到惊讶。
狗看着陌生汉子把邮包放好以后,又涉水过来。
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 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
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膝。
狗高兴地“嗷嗷”叫着,游在水里的身子紧傍在儿子的脚上方,拼力抵挡着水流。
父亲有一瞬间的眩晕。
他怀疑这不是现实。
当他睁开眼,看见溪面在缩,水推着狗的“哗哗”声在变小——这显然是过河了,快靠岸了。
而脚呢?确实是温暖的,没有半点历史留给的那种感觉。
啊,竟然,对过去只留下了记忆。
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泪。
儿子的颈根一缩。
儿子反过脑壳,嘟哝了句什么。
……在父亲的记忆里,他也背过一次独生儿子。
那一次,支局长命令他回家过三天。
嘿,可以和小儿子痛痛快快地玩三天哩。
他女人生下二女一男。
儿子出生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来红蛋,把丈夫当外客了。
满周岁,特别隆重。
本家四代都是独生男孩,一线单传,视男儿为宝贝,据说办了不少桌酒席,而他呢,带着狗,在深山里跋涉。
回所后,留所的同事说:家里寄来红烧肉、高粱酒。
于是,和同事、和狗,一道在山脚下,在绿色的门坎里享用儿子做生日的佳肴。
这回啊,可以认真地亲亲儿子。
他买了鞭炮,买了灯笼,在山上挖了一只竹蔸给儿子做了一把打火炮的枪——儿子会玩这些了。
没搭车,车要等。
于是,和黄狗抄近路,爬山越岭往平川里老家里赶。
这年过年,他让儿子骑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
儿子想下来也不让。
他要弥补作为父亲的不足——他是背过儿子一次,作为父子情谊,能记起的,仅止于此啊。
现在,儿子背着他。
背着他已经苍老的身躯。
这背腰,已经负过生活重荷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像密密的林子,保护着他。
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感觉。
父亲惊奇地发现:他已经理解到了“享受”的含意。
他正在享受像所有做父亲的得到的那种享受。
啊啊,几十年独身来往于山与路、河与田之间,和孤单、和寂寞、和艰辛、和劳累、和狗、和邮包相处了半辈子,那其间的酸楚,现在被一种甜蜜的感触全部溶化了。
父亲的这滴老泪,是对过去万般辛苦的总结,还是为告别这熟悉的一切而难过呢? 上岸了。
狗“汪汪”地朝老人喊。
告诉他:别痴痴呆呆,该要做什么了。
是的,差点糊涂了。
老人和狗急忙奔进河沿的树林子里。
这一会儿,狗奔跑着给年轻乡邮员衔来一把茅草,又闪电似的奔进林子。
儿子刚找到父亲准备的火柴,点燃暖脚的茅草,狗又拖来一小把枯树枝。
篝火已燃起,父亲把火拨旺,好把儿子冻红的脚暖过来。
狗在远处使劲抖着身子,把水珠子从毛里撒开去,然后躺在火边烤着,温存地把舌头舔着年轻汉子的手背——他不陌生了,他是好人,他驮着它的主人过了河,它感激他。
狗叫着,跑着,朝被墨绿色的大山挤压得十分可怜,而又被暮霭搅得七零八落的村庄跑去。
远远的,引来一群人—— 父子俩已经闻到了晚炊和铺盖底下稻草的气息。
乡邮员不能轮休,只能歇星期天。
和儿子跑完一趟邮后的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
今天有太阳,父亲和儿子搬来椅子,坐在后院菜园子里当阳的地方。
狗躺在一旁,用脚爪和蝴蝶闹着玩。
父亲要对儿子说的,说了三天,似乎已经说完了。
但还是说个没完,也许全是重复,父亲记不起了,儿子也不厌烦。
父亲说完了,儿子才开始说。
在山上,新上任,他没有资格多说。
父亲现在要回平川里的农村去代替自己的位置。
他出来工作了几十年,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一切都要重新做起,他是生手。
应付那一揽事务,将是极不容易的呢。
“爸,回乡以后,头一要多去上屋场老更叔公那儿坐坐。
困难时节,他照顾了我们家不少呢。
借他家的油、粮食,计数不清了。
后来他一概都不让还。
” “这人不错,是得去感谢。
” “感谢倒不必。
他是个好爱面子的角色,平素说你架子大,没去他家坐过。
” “哪能呢?抽不出时间嘛!” “是倒是,今后你得注意。
”儿子又说,“爸,大队长是个厉害角色,千万不要得罪,看不得听不惯的事情权当耳边风,莫要惹翻了人家父母官。
他要给你好处,容易;要给你难看,你得忍气吞声。
” “这人我听说过,不正路,莫非是只老虎?” “爸,你管他什么虎。
” “你莫管,人家说老虎屁股摸不得,我看要摸的该摸。
我是国家干部。
” 儿子急了,说:“你不知道,将来种子、化肥、农药都要求人家。
撕破了脸皮不好办!” “嘿,我看,没那么多要求的。
人不求人一般大。
” 父亲性子倔,儿子不好多说。
但露出了恳求而固执的目光。
父亲理解少年老成的儿子,缓和地说:“当然,我也不是个蛮人子,乱干一气。
” 儿子告诉父亲:一家四口人,包了三丘水田。
田里功夫他来顶职前已经委托给了同辈好友。
他要父亲答应:不理水田里的事,不下水——儿子担心父亲的腿病。
“爸,你保证不下水吗?”儿子问。
“就不下。
” 儿子说:“母亲曾经咯过一口血,冬天里气喘得厉害,她不吃药,也不肯请郎中看。
你回家后,定要带她到县里去检查一次,县里你熟。
” 父亲点点头。
…… “这回乡下去,会有这么复杂啊。
”父亲想。
父亲痛惜地望着早熟的儿子。
十几岁时,就已必然地、无可推托地挑起家庭重担,默默地像牛一样地劳作,为在远山奔走的父亲解脱,为操劳过度的母亲分忧。
他过早地放弃了学习,他没有得到过独生子所能得到的娇惯。
那厚实的然而仍是幼嫩的肩膀竟压着这么沉重、这么复杂的担子。
这过早的重荷,完全是由于自己的缘故啊。
他真想抱一抱儿子,亲一亲他。
可是,他长大了。
他想对儿子说几句感激的话,可是,说不出。
夸耀的句子,他一辈子没用过呢! 父亲最后为儿子装好两只绿色邮包。
这邮包是一生中装得最满意的。
但装的时间太久,老人的手已经十分不听使唤了。
父子俩睡在一张床上。
几天的疲劳加上傍着儿子强壮的身躯所放出的热量,老人应该是香甜地睡去的。
但,没有。
很久很久还睁着眼睛。
夜风轻轻地敲打着玻璃的声音,不知名的草虫“咝咝”的叫声那么清晰、那么顽固地灌进耳朵…… 若不是狗用嘴巴在扯蚊帐,并“嗷嗷”地呼唤,差点睡过时辰。
老人骨碌一下爬起了床,三五下穿好衣服,用力推醒酣睡的儿子。
默默地煮熟饭,和狗一道吃过。
父亲把扁担放到儿子肩膀上,吹熄灯,关拢门,相跟着,走向还眨着星星的旷野。
下完门坎的石级,父亲踉跄了一下,他不知道是怎样挪开步子的,是怎样地踉跄了一下,他只知道身子往下一沉。
他赶忙撑住儿子的肩膀才没倒在地…… 在一道唱着欢歌、不停不息地奔跑的小溪旁,在一座古老的不长的石拱桥的桥头,儿子挑着邮包,站住不动了。
父亲如果不转回山坳那面的绿门绿墙的营业所,他决计这样站下去。
直到晨雾散去,直到朝阳升起,哪怕耽误一截行程。
就这样,让八十多斤重的担子压着肩膀,就这样站着。
雾不大,加上溪水的反光,父亲分明地看见儿子脸上的固执。
于是,他决计不再送了。
他对儿子说:“你……小心,走吧。
” 儿子默默地点点头。
鼻子里酸酸地“哧”了一下。
但,他仍没开步。
于是,父亲转过身去。
狗呢?站在桥的当中,“嗷嗷”地着急地叫着。
父亲返身走上桥,蹲下身抱着狗的颈根。
像小孩子一般地对它说:“你去,跟他去,他会待你好的。
你去吧,他需要你,要你做伴,要你做帮手;过河需要你;过丝茅源需要你带路,不然,他会迷路的;没有你,他斗不过拦路的蛇;还有,山里的人要听你的声音,也……舍不得你的。
听见了?听清了?啊,啊……” “汪汪汪。
”狗着急地喊。
说不愿意,还是要跟老人去? “你去吧,去!”老人猛喊。
儿子在逗狗:“嗬,嗬。
” 父亲猛地扭转头,径直往回走了。
狗略一踌躇,也跟了去。
在老人身边“嗷嗷”叫着。
老人突然捡起根竹棍,朝狗屁股上抽去。
“汪——汪汪。
”狗负着痛,朝桥那边跑去。
老人把竹棍丢进透明的跳跃的山溪水里,喉咙里猛地堵上一块东西。
好一阵,他觉得一股热气直扑膝盖。
他睁开眼一看,是狗!狗在吻他的膝盖骨。
他又俯下身,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狗擦去眼泪,轻轻地喃喃地说:“去吧。
” 于是,一支黄色的箭朝那绿色的梦里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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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邮员
彭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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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兼服务员把饭菜端到靠近门口的桌上。
那里坐着两个赶路歇脚的男人,他们的车就停在外面。
被这风尘仆仆的样子吸引,又或许只是太闲了,老板问他们:“这是打哪儿来,要去哪儿啊?”这个问题很多人都在问,也有很多人都在寻找答案,甚至为之穷极一生。
而那个瘦高的青年却能立刻给出自己的回答。
他微笑着说:去天堂。
老板愣住了。
听对方的口气,就好像菜场买个菜顺便再去天堂逛逛。
勉强挤出的尴尬笑容带着包容和怜悯。
而另一个男人——那个像熊一样的男人只能依靠埋头塞三风子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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