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書畫研究員談吳昌碩的繪畫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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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鐵筆下花世界——談吳昌碩的繪畫藝術

作者:聶卉(故宮博物院書畫部副研究館員)

晚清民國時期著名畫家;「清末海派四大家」之一;文人畫最後的高峰;中國近現代書畫史上最為耀眼的藝術大師;詩、書、畫、印四絕的巨匠;承前啟後的一代宗師……對吳昌碩繪畫藝術成就的讚譽,亦如其筆下之花世界,杏雨梨雲,落英繽紛……

吳昌碩,初名俊、俊卿,中年後署名蒼石、昌石、昌碩,別號有缶廬、苦鐵、老缶、缶道人、石尊者、破荷亭長、五湖印丐等,七十歲後又署聾公、大聾等等。

清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吳昌碩出生在浙江省湖州安吉縣彰吳村,一生歷經道光、咸豐、同治、光緒、宣統五朝,再入民國,卒於一九二七年,終年八十四歲。

吳昌碩幼時隨父讀書,之後就學於私塾,走的是傳統的文人路線,也就是讀書應試的道路。

但是與一般讀書人不同的是,吳昌碩從十餘歲時就尤為喜好篆刻,在其父指點下初入門徑。

青年時期,一家受太平軍戰亂波及,骨肉失散,生活流離,數年後才返回家鄉。

耕讀之餘,仍以鑽研篆刻書法為樂。

同治四年(一八六五年),得學官舉薦,又受耕讀傳家思想的長期影響,吳昌碩應試並考中秀才,被任命江蘇省安東縣(今漣水縣)知縣。

然而早年的生活經歷已經讓吳昌碩體味人間辛酸,對仕途生涯並無抱負,更因為自己「個性疏闊類野鶴,不受束縛雕鐫中」的人生態度,為官僅一月即去官返鄉,還自刻一方印章「一月安東令」以記之。

一八六八年吳父病逝,悲痛之餘的吳昌碩走出家門,踏上了尋師訪友、追求藝術之路。

光緒八年(一八八二年),吳昌碩到蘇州定居,後來又移居上海,來往於江、浙、滬之間,閱歷代金石碑版、璽印字畫,眼界大開。

後定居上海,廣收博取,詩、書、畫、印並進,晚年風格突出,篆刻、書法、繪畫三藝精絕,聲名大振,公推為藝壇泰斗,成為近代中國藝壇承前啟後的一代巨匠。

清代晚期,科舉漸廢,文人學子的晉身之路已不復從前,寄意山水的文人情懷也再難為繼。

許多依賴筆墨為生的讀書人,將目光從高山流水轉向身邊的花草蟲魚,既是心性的轉變,也是囿於現實生活。

花鳥畫科在晚清民國畫壇上一時大盛。

作為畫家的吳昌碩最為擅長的是大寫意花卉。

吳昌碩學畫較晚,四十歲以後方將畫示人,早期他得任伯年指點,後又參用趙之謙畫法,遠學徐渭、朱耷、「揚州八怪」諸家,從中得益甚多。

吳昌碩的繪畫藝術,幾個簡單的形容詞遠不足以概括。

如果站在欣賞者的角度,不妨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畫,或許可以更好地捕捉畫家的風格特點,體會大師的創作心境:第一,雅俗共賞;第二,以書入畫;第三,承古開今。

清 吳昌碩 花卉圖冊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花卉圖冊 故宮博物院藏

雅俗共賞

看一幅畫,首先的直觀感受來自畫面的圖像呈現,也就是欣賞者對畫面內容的理解以及視覺上的審美體驗。

平凡的物象、明快的造型、活躍的色彩、質樸的意趣,吳昌碩將花卉題材中的文人雅趣與世俗審美很好地結合,形成雅俗共賞的風格面貌,為大寫意花卉注入新的活力。

大寫意花卉在清中期的揚州畫派已經有了貼近市民、迎合市場的世俗傾向,吳昌碩則進一步推進花卉題材的世俗化。

其審美情趣來源於商業氣息濃厚的海上文化,藝術表現自然與市民階層的審美觀念更為貼近。

在吳昌碩的繪畫里,既有梅蘭竹菊、歲寒三友之類文人雅趣的代表,也有適應市民階層審美要求、寓意吉祥的牡丹、紫藤等,甚至還有果蔬瓜匏等等帶著市井田園氣息的物事。

以牡丹象徵富貴,以菊花代表長壽,以水仙比喻清雅,就花鳥畫科而言,緣物抒情的表現方式是傳統的,而在繪畫技法上吳昌碩則以強烈的個人風格完成了自我表達。

吳昌碩喜愛畫梅花,帶有緣物寄情、寫物附意的情感寄託。

「苦鐵道人梅知己,對花寫照是長技。

」梅花獨立寒冬的孤高品格是吳昌碩用以自比的象徵。

宋以來,畫梅大家代有人出,如王冕、陳憲章、金農、汪士慎等,他們所畫梅花各具特色,極盡梅花清高孤傲的品格,寄託了畫家的精神氣息。

吳昌碩畫梅頗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他喜歡錶現老梅。

老梅虬曲的枝幹好似錚錚鐵骨,與輕柔纖嫩的花朵形成鮮明對比。

吳昌碩畫梅少有全樹,也非千枝萬蕊,而是有如特寫鏡頭,構圖疏闊縱放,氣勢捭闔,點點梅花,疏密有致,極富節奏之變。

焦墨枯筆,順來逆去。

枝丫縱橫,曲中求直,蒼勁之極。

花以焦墨圈勾,精細而怒張,仿佛想要從枝上掙脫,凌空而去。

古代文人賞梅,也正是追求這種古樸蒼勁的意味,使觀者仿佛置身於月色輕籠、花影橫斜的意境之中。

清 吳昌碩 梅燈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墨竹紅梅軸 故宮博物院藏

吳昌碩題《梅花》的詩文有很多:「鐵如意擊珊瑚毀,東風吹作梅花蕊。

艷福茅檐共誰享,匹以盤敦尊罍簋。

苦鐵道人梅知己,對花寫照是長技。

瑕高勢逐蛟虬舞,本大力驅山石徙。

昨蹋青樓飲眇倡,竊得燕支盡調水。

燕支水釀江南春,那容堂上楓生根。

」「自笑春風筆底溫,尚留清氣滿乾坤。

何時結屋空山里,萬樹寒香獨閉門。

」「寒香風吹下東碧,山虛水深人絕跡。

石壁矗天回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

和羹調鼎非救飢,置身高處猶待時。

冰心鐵骨絕世姿,世間桃李安得知?」詩畫珠聯璧合,互補其境,充分體現了吳昌碩的愛梅情結和梅之精神。

菊花也是吳昌碩筆下的常見題材,有墨菊、黃菊、紅菊、白菊等,多是園間常見的品種,形態野逸天然,長勢蓬勃向上,或倚石生長,或有籬笆相伴,體現的正是「採菊東籬」隱逸脫俗的詩意。

畫法也隨形而變,有的用墨筆雙勾,有的直接以色作沒骨。

設色古艷,藤黃、硃砂、胭脂都參以淡墨,使色彩的飽和度降低,也符合秋日裡花朵帶著些許風霜的顏色。

菊花在秋季開放,故為秋的象徵,人們將九月稱為「菊月」,因為「菊」與「據」同音,「九」又與「久」同音,所以菊花也用來象徵長壽或長久,菊與松樹畫在一起,被稱作「松菊永存」。

畫菊為長者賀壽,美意延年,也是吳昌碩頻頻畫菊的重要原因。

清 吳昌碩 折枝菊花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籬菊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牡丹,盛開在春光最絢爛時,花朵碩大,花形飽滿,通身的富貴氣派,國色天香,有花王的美譽。

水仙,花開在早春,姿態婷婷,幽香沁人,因為靠水而生,故有「凌波仙子」之稱,被人們賦予吉祥、美好、純潔高尚的寓意。

牡丹與水仙在花期上本來是有一定差距的,吳昌碩卻很喜歡將二者畫在同一畫面里。

在中國畫里意象多於表象,這樣的題材選擇,是富貴吉祥的大好寓意。

牡丹色好易俗,水仙輕靈易瑣碎,畫家在兩者旁邊畫上湖石,以石塊的厚重鈍拙加以協調。

用色上喜用濃麗鮮艷、對比強烈的顏色,尤善用西洋紅,色澤強烈鮮艷。

清 吳昌碩 牡丹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牡丹水仙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吳昌碩畫荷花。

上承陳道復、徐渭、石濤、八大,近接任伯年、蒲華等人,在吸收前人的基礎上,自出新意,開創出新的格局。

他的荷花沿襲文人畫一路,古雅清新,而筆墨大氣磅礴,意境壯闊,增添雄渾之氣。

清 吳昌碩 荷花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吳昌碩常畫的寓意吉祥的花卉植物還有桃、荔枝、紫藤、葫蘆、雁來紅等等,都帶有濃濃的市井意味。

桃被人們視為長生不老的象徵,大概源自古代神話里西王母送仙桃給漢武帝的故事。

吳昌碩畫的仙桃,碩大紅潤,飽滿誘人,濃郁的色彩直落紙上,再襯以盤曲的老乾,給人以仙樹仙果的想像。

有的還畫上大壇的美酒,粗剌剌的酒瓮古樸厚重。

既有民間的審美情趣,又融匯了文人的筆墨意蘊,用樸實無華的美好打動人心。

荔枝,南方佳果,味美色丹,取「荔」字諧音「利」,在民間象徵大吉大利,在商業文化的氛圍里更是格外受歡迎的題材。

成熟的荔枝色澤鮮紅,果實成串,葉片又是碧綠青翠,極有辨識度。

吳昌碩畫荔枝以淡紅打底,再用深紅點簇畫出果殼上的粒粒突起,色彩在水分中有控制的暈染,質感新鮮。

葉子用色摻以花青、淡墨,使顏色不過分翠綠,喜慶中透著古雅

紫藤,別名藤蘿、朱藤、黃環,是長壽樹種,民間極喜種植,作庭園棚架植物,春季開花,花紫色或深紫色,串串花序懸掛於綠葉藤蔓之間,瘦長的莢果迎風搖曳,十分美麗。

成年的植株莖蔓蜿蜒屈曲,攀繞枯木,有枯木逢生之意。

自古以來中國文人皆愛以其為題材詠詩作畫。

紫藤和金魚畫在一起,就是「紫綬金章」,比喻高官厚祿。

葫蘆,諧音「福祿」,外形口小肚大,有納財守富的寓意。

並且藤蔓綿長,果實纍纍,籽粒繁多,被視為象徵子孫繁盛的祥物。

雁來紅,別名老來少、三色莧、葉雞冠、老來嬌、老少年。

到了深秋,其基部葉轉為深紫色,而頂葉則變得猩紅如染,鮮艷異常。

由於葉片變色正值大雁南飛之時,人們便給它取個美麗的名字——雁來紅。

清 吳昌碩 雁來紅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還有一種中國畫的傳統選題,可以看成是吉祥寓意的大集合,多用於年節,稱為歲朝圖。

「歲朝」即一年伊始,是農曆的春節。

依照年節習俗,人們在家中擺放鮮花、時令瓜果、節令食品等,稱之為「清供」。

歲朝之時擺放物品並沒有一定之規,多是表現人們美好心愿、寓意吉祥的花果,或是取諧音的好彩頭。

譬如:梅花、水仙、蘭草比喻氣度高潔;柿子、百合寓意百事如意;花瓶寓意平安;石榴寓意多子多福等等。

清 吳昌碩 榴梅博古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花卉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以書入畫

從繪畫技法的方面來欣賞,吳昌碩用筆最大的特點是以書法用筆來作畫。

這並非他的獨創,但是吳昌碩卻將它發展成了自己的特色,進而賦予繪畫新的生命力。

吳昌碩的篆書主要學自石鼓文,線條功力深厚,他學書早於學畫,書法的用筆之法被他自然而然地帶入了作畫的過程中。

了解了吳昌碩的作畫方式,也就不難理解他為何尤愛描繪紫藤、葫蘆、葡萄這類題材。

這些藤莖類植物極富線條美感,勁拔的藤條層層纏繞,勢如蛟龍騰躍,或勁拔挺立,或疾轉迴旋。

配合吳昌碩的筆法,連綿不絕,盤鐵牽絲一般,行筆看似揮灑迅疾,實則凝神聚氣,穩健紮實。

藤條的布局最費思量,疏密錯落,密實處更是花葉最繁處,密密層層,零零點點;疏落處僅有藤枝,如狂草書寫的幾個大字,走筆隨性,氣度自成。

吳昌碩自己亦說:「我平生得力之處在於能以作書之法作畫。

清 吳昌碩 紫藤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葫蘆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清 吳昌碩 葡萄圖軸 故宮博物院藏

吳昌碩精通金石篆刻,他把書法、篆刻的行筆、運刀及章法、體勢融入繪畫,形成了富有金石味的獨特風格。

所作花卉木石,筆力老辣,力透紙背,縱橫恣肆,氣勢雄強,布局新穎,構圖也近書法篆刻的章法布白,多作對角斜勢,虛實相生,主體突出。

吳昌碩評論自己的藝術稱:「說我善於作畫,其實我的書法比畫好。

說我擅長書法,其實我的金石更勝過書法。

」這番評論既道出了吳昌碩藝術風格的形成,也闡明了吳昌碩藝術風格的內涵。

承古開今

師古是每個傳統畫家的必經之路,吳昌碩也是一樣。

吳昌碩畫花卉受徐渭和八大山人影響最大,又有揚州畫派中李鱓、李方膺、高翔等人的影子。

吳昌碩畫作上常有提及「擬青藤用墨」、「學陳白陽而神味不失可喜也」、「擬李晴江筆意」、「茲寫擬李復堂點色,而古意不及」、「擬清湘老人,而澤古樸茂之趣遠不及」等語,從中不難看出吳昌碩作畫有追摹古人之意,但是每每畫成,自己又覺得不似,因而題句略帶調侃意味。

在師古的道路上,畫家筆端的自然流露才是真實的自我,才是吳昌碩內心真正的藝術追求。

「畫之所貴貴存我」、「畫當出己意,模仿墮塵垢,即使能似之,已落古人後」、「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誰所宗」這些文字是吳昌碩創作的心路歷程,也是吳昌碩的藝術宣言。

吳昌碩在學習古人的基礎上開創自己的藝術道路。

在他的畫上,前人的筆墨、設色、構圖、章法甚至氣勢、神韻都有跡可循,但是卻沒有模仿的痕跡,另闢蹊徑、貴於創造。

他曾說過:「奔放處要不離法度,神微處要照顧到氣魄。

」一幅畫作好之後,就張掛在牆壁上反覆觀賞,並請友人品評。

大家提出意見,他就虛心聽取,經過考慮之後,再著手修改,直到滿意,才肯題款、鈐印。

他的作品公認為「重、拙、大」。

用筆沉著有力,沒有浮滑輕飄之意,是為重;自然無斧鑿之痕,稚氣洋溢,天真一派,是為拙;氣勢磅礴,渾然大家,是為大。

吳昌碩不囿成法,不墮古人,大膽追求,將文雅的書卷氣和含蓄的儒雅之風蘊藉於氣魄與力度之中,賦予了大寫意花卉雄強質樸、高古雅拙的韻味,從構圖造型到筆墨都傳達出富有力度的美感,開創一代新風。

吳昌碩創立的直抒胸襟、酣暢淋漓的大寫意表現形式影響到他以後的兩三代人,乃至整個近現代中國畫壇。

眾多現代繪畫大師或出自他的門下,或受他的藝術影響,如近代海派諸家、北京畫派的陳師曾、齊白石等,現代最具實力的大家傅抱石、李可染、黃賓虹等無不源自吳昌碩。

吳昌碩的藝術人生就像他筆下的花卉一樣,紮根於對傳統文化的繼承,生長得益於時代精神的滋養,盛開出照耀時代的花朵,最終結出啟迪後世的果實。

民國十六年十一月(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六日),吳昌碩突患中風,十一月初六(一九二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病逝滬寓,享年八十四歲。

一九三三年歸葬於浙江餘杭縣塘棲附近超山報慈寺西側山麓,墓地坐落於宋梅亭畔。

墓門石柱上刻有沈淇泉所撰聯語:「其人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兩京碑碣。

此地傍玉潛故宅,環抱有幾重山色,十里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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